她施施然站了起来,徐徐展开白玉骨折扇:
“祝公子何必气恼,这首诗想来不是你义兄写的。”
陈夫子怔愣之间,秦京生先不服了,指着那张纸嚷嚷:
“他们俩都承认了,怎么不是?”
“还是说,这首诗是你写的?”
“咱们风流多情的谢公子在哪里惹了情债啊?”
怎么有人的嘴跟在厕所里搅了一圈的拖把一样脏啊!
谢清言懒得跟他说,只是上下扫了一眼诗页,向着陈夫子说话:
“学生不知这诗是何人所作,但学生觉得,这诗写的很好。”
“好到让任何文人墨客见了,都希望这诗是自己写的。”
“梁兄爱诗成痴,不忍见佳作蒙尘,这才愿意说是自己写的。君子之心向来有怜惜之意,怜花怜人亦怜诗。”
“其实要不是梁兄先开了口,我还想说这诗是我写的呢,写的实在太好了。”
一番话下来,梁山伯听的目定口呆,他虽然觉得这诗不好,却也知道谢清言此举意在解围,因此支吾了半天,什么都没说。
陈夫子此番被洋洋洒洒夸了一通,心情大好,瞬间舒坦极了,从秦京生手里拿过诗页,满意的看着自己的佳作:
“那当然了。”
“算了算了,本夫子今日心情好,就不责罚他们二人了。”
“不过这诗,夫子我就没收了。”
讲堂内响起心知肚明的起哄声,到底谁都没想到这样峰回路转。
何况在大多数人眼里,谢清言跟梁山伯素无来往,她的话虽然圆滑,却也多了点公平的意味。
祝英台知道不是梁山伯所写,心中那种重压感顿时一轻。
不过她最烦这样八面玲珑的逢迎话术,一时心情复杂,便剜了谢清言一眼:
“这诗明明粗俗不堪,哪里写的好了?”
谢清言目标明确,并不回她的话,玉白色的手指转着扇柄,笑容闲适:
“这几句虽粗,却正是会作诗的写法,直白大胆,质朴热烈,情意无穷尽也,给后人续诗留下馀地。”
她说着,不动声色的接着又说:
“学生斗胆一续。”
“桂轮映金波,顾盼怜光满;金风凝玉露,待倚紫霄看。”
“愿作云中雁,衔书越重峦;长寄相思字,风月共清欢。”
“夫子您看,若没有前句的质朴天真,哪来后文的婉转相思?最本真的情意,才能激发最丰沛的诗心。”
陈夫子已经有些呆滞,目光痴痴的反复吟咏着那几句续诗:
“愿作云中雁,衔书越重峦,长作相思字,风月共清欢……好啊,写的真好啊……”
“我怎么就没想到呢?”
“我要记下来,送给她……”
他的声音越说越小,更象是说给自己听的。
等他回神的时候,这事儿自然就当揭过去了。
除了梁祝小情侣解开误会后虚惊一场的一笑,讲堂内似乎什么也没发生。
就连众人看了这场好戏,心神也都转开来了。
谢清言更是生怕系统赖帐,注意力十分集中:
【快点兑现奖励】
【我要变强!】
因此,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她为梁山伯说话那刻起,身侧马文才握紧的拳头。
如果还带着一些微红的太阳又沉回云层里,透亮的天光回溯成晨光熹微的模样。
时间便回到了一个时辰之前。
彼时他刚从床上醒来。
天风徐徐,马统正在旁边等着侍候。
宿醉的感觉于他已经不算陌生,让他整个人无所适从的是如浪涌似潮汐涌入的记忆。
昨晚,他和谢清言在这个房间里……
带着酒意和缠绵的吻,她的手落在自己身上的触感。
以及那种从未有过的灼热之感。
所以,她是喜欢自己的,那些话并不是假的。
什么梁山伯,愚笨又迂腐,她怎么可能看得上?
只是她一向肆意惯了,所以才会毫不顾忌的对他举止亲密过甚。
无妨,或许谢家的家教就是不同凡响,谢道韫二十七八了也不嫁人,谢清言举止随意一些,这也是常事。
他早就习惯了。
但……
他看了看那方小榻,仍然有些凌乱,仿佛昭告着昨夜那些未完成的事。
马文才眼神轻轻颤了颤,连耳尖都瞬间爆红。
虽然他知道她从来不顾忌什么,但那样的话也太轻挑了。
什么求春风一度,亏她说得出来。
难道她真的期待他在这种不清醒的意识中答应?
无媒无聘,无名无分,与苟合有什么区别?
还是说,这是她又一次顺手的消遣玩弄?
那时他醉的几乎神志不清,全凭着本能行事,更是涨的发疼,但是再不知轻重,他想要的也只是一句话。
谢清言确实说了一句香艳的话,只是并不是他想听的。
但是,算了。
她既然愿意,就说明她心里有自己,这就足够了。
他们还有很多个以后,她这些话反正只对他一个人说,因此随意不遮拦一点也无妨。
他们会一起去看钱塘江大潮。
江南的好风景总是陈郡没有的。
竹风花影,水乡悠然。
春日他们去踏春赏桃花,夏季泛舟莲塘,满池碧叶绯荷,秋有红枫黄杏,冬天银装素裹,处处好时节。
他想谢清言会喜欢这些的。
他也愿意去喜欢。
少年几乎贪恋着那点脑海中不多的记忆,神情几乎可以说得上轻柔。
他极少露出这样的表情。
于是王蓝田和秦京生跑来殷勤的伺候很好的弥补了这一点。
两个人算是被四十鞭子彻底打服了,好歹是公子,如今伺候起来比马统这个家奴还周到。
王蓝田打水,秦京生就拿着净手的锦帕小心翼翼的递上来。
马统反倒无事可做,在旁边讪讪的站着。
他虽然不聪明,但是长期跟在公子身边,也不是观察不到一点蛛丝马迹。
今日,公子心情很不错呢。
他脸色虽然冷冷的,可是明明他往常都不怎么搭理王蓝田,今天反倒主动问了一句:
“如果有人对另一个人主动表明心意,言语行为十分亲近,是否说明她对此人情根深种。”
王蓝田虽然是风月场上的熟客,可一向都是银货两讫,只顾着自己,哪有那么多柔情蜜意的话,马文才这一问,还真把他给问住了,又怕自己的表现惹到马文才,连忙问道:
“呃,这个,这个,文才兄,这个人是男还是女啊?”
马文才脸色一冷。
王蓝田立刻想抽自己几个巴掌,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呢,怎么问上这煞神了。
与其等他抽,不如自己打,至少力道还能把控。
他手都快举起来了,却没想到马文才竟然真的回答了他:
“如果是男子呢?”
王蓝田恐慌不已,根本不敢有任何隐瞒,也不敢生出别的心思,全心全意用自己毕生所有经验回答道:
“这个,这个,如果是男人就不一定了。”
“越是主动亲近,越说明心态随意。”
“不然娶妻为什么要三书六礼,郑重其事的娶回来,纳妾就一顶小轿,几句甜言蜜语就抬回来了。”
他没注意到马文才脸色微不可察的变了变。
秦京生一听到这个话题,十分兴起:
“就是就是。”
“女人都爱重自己的情意和名节,不喜欢一个人,连跟他成婚都不愿意。”
“你看青楼里的妓子,对着普通的恩客就娇嗔不已,什么都不顾及,可是一旦对恩客动了心,反而要患得患失了。”
“越是随意调笑,越说明不放在心上。”
换句话说,若是真心爱慕,又怎能不在意?
若是在意,又怎能洒脱如常?
就连话本子里的闺阁小姐,真正看上了某个书生,也是千金相赠,盼他考取功名之后回来名正言顺的迎娶自己?
谁会说只求春风一度?
马文才不看话本,但这两位自愿当喽罗的小弟却熟的很,经史子集可能是一窍不通的,这些香艳的东西如数家珍,说的那叫一个滔滔不绝。
马文才并不信。
最后,秦京生和王蓝田两人聊的热火朝天,他也不知怎的,推己及人,想到了枕霞楼中还有个痴痴等待他的多情女子。
心下实在是得意的。
毕竟这样的名门小姐愿意为他沦落风尘,只为供养他,无疑是对他魅力的最大肯定。
秦京生面有得色,说的头脑发热,十分起劲:
“还有一种,可能她想委身于一个有权有势的男子,只是为了给另一个男子铺路。”
“花魁对其他人都放浪形骸,人尽可夫,唯独对穷书生真心,正色相对,生怕自己污了他声名,也怕他看轻自己,话本子里都这么写。”
他说的头头是道,王蓝田听得嘿嘿一笑:
“哟,想不到啊,你小子这么懂行,怪不得连花魁娘子都对你服服帖帖的,我给钱她都看不上。”
秦京生更是自得:
“男人要得到女人的心,给钱是最下等的,把握了其中门道,征服一个人的心简单的很。”
王蓝田撇了撇嘴:
“这么痴心?那等你做了官,难不成还娶个花魁做官家夫人?”
秦京生摆摆手:
“那怎么可能?她自己没戒心,一勾就勾上手了,那么自甘下贱的女人,谁会正经娶进门?”
马文才厌烦的转过脸,再也不想搭理这两个言语下流的人,一脚踢起旁边的水盆,瞬间溅了两人一身水:
“给我闭嘴!”
“这么有闲心,不如干点正事。”
王蓝田和秦京生连忙吓得跪下,连连磕头如捣蒜:
“但,但凭马公子吩咐。”
马文才冷笑一声:
“我不想再看到梁山伯那个贱民待在尼山书院。”
然而,看着两人慌慌张张的跑出去,马文才心里却并不算舒坦。
这些话,他并不怎么相信。
可是,若谢清言真的喜欢他,为什么从来不提以后的事情?
为什么她对梁山伯总是郑重其事,暗中却屡屡相助?
如果说其他事还有什么缘由在,那这首情诗与她又有什么关系?
梁山伯站出来是为了护着祝英台,那她呢?
她又是为了护着谁?
一听到梁山伯要受罚,她就那么在意。
仿佛一只手柄他的心脏都狠狠捏紧,紧得传来一阵刺疼。
春日梨花落了满地,马文才却突然有些想笑。
原来,真的是这样啊。